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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德莱顿《亚历山大的宴会》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约翰·德莱顿(1631—1700)生于英国北安普敦郡。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十七世纪五十年代迁居伦敦,开始文学活动。二十三岁结婚,婚后生活并不美满。一六七〇年,被封为桂冠诗人,并任宫廷史官。他生于清教徒家庭,经历过克伦威尔的全盛时期,但到王政复辟的晚期,他五十五岁时又改奉天主教,对此人们议论很多。光荣革命之后推行新教,他仍坚持天主教,因而被撤销了“桂冠诗人”的称号和宫廷职务,并停发退休养老金。晚年以翻译为生,常坐在花园的咖啡座上和追随者谈论政治或文学。六十九岁去世,葬于威斯敏斯特教堂。
德莱顿是一位全面的作家,不仅能写诗歌、戏剧、散文、文艺批评、理论文章,还能翻译希腊文、拉丁文的作品,对法国戏剧也深有研究。人们一般称他为诗人、剧作家、批评家,承认他在许多方面都有杰出的贡献,文学史家认为他是王政复辟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称当时的时代为“德莱顿时代”。据他的老友英国剧作家康格列夫(1670—1729)说,“他是朋友中间最为谦虚的人”,也许就是这种“谦虚”成就了一代多才多艺的文豪吧?!
德莱顿开始只写诗歌,以后为了谋生开始写戏剧。他写了近三十部剧本,大都以爱情与荣誉的矛盾为主题。另外改写了莎士比亚的《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简化故事,突出悲剧性恋情,写成著名的古典悲剧《一切为了爱情》。
他初期的诗歌多与时事结合,如《纪念护国公逝世的英雄诗》和庆贺查理第二复辟的《回来的星辰》,以及描述一六六六年伦敦大火、瘟疫和对荷战争的《奇异的年代》。后来转而写政论诗、讽刺诗如《阿伯沙隆和阿基托弗尔》(1681)等,人们认为都是较成熟的作品。
但是,他最受人称颂的诗作还是纪念圣塞西莉亚节的那两首:《献给圣塞西莉亚节之歌》(1687)和《亚历山大的宴会》(1697)。前者称颂了音乐节奏和谐之美;后者歌颂了音乐的力量,伟大如亚历山大的人物也不免为音乐的力量所左右。尽管他以谦虚闻名,他对这两首诗的自我评价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们多年来也一贯推崇这两首诗,为之谱曲,并常常在圣塞西莉亚节歌唱。
《亚历山大的宴会》是有韵的诗,但韵脚安排不规律,若照样译出,再加上难免的韵同声异的差别,反而显得混乱,有损原作音韵之美。现在只译成有些变韵的押韵诗,这样,或许效果反而会好些。但是在合唱副歌部分仍然严格保存了原诗的韵脚安排。



亚历山大的宴会

又名音乐的力量:庆祝圣塞西莉亚节之歌



腓力的儿子英武善战

征服了波斯,大开御宴,

这位英雄亚赛天神下凡,

高居宝座,

尊贵庄严。

勇敢的臣爵环绕身旁,

头戴花冠,绚烂芬芳,

汗马功劳应得的荣光。

可爱的泰绮丝泰绮丝偎坐身边,

好像是东方的新娘一般,

青春焕发,妩媚娇艳。

美满、美满、美满缘

只有英雄,

只有英雄,

只有英雄配红颜。



合唱


美满、美满、美满缘

只有英雄,

只有英雄,

只有英雄配红颜。




提摩修斯高坐上边,

在曼妙的歌队中间,

飞动的手指弹响琴弦,

颤动的乐音飘下九天,

把天国的欢乐布散人间。

那歌曲从宙夫唱起:

他离开天宫的御座宝椅,

(只因为爱情的魅力无比。)

尊神变化为火龙的形象,

盘曲昂扬,四射豪光,

逼近美丽的奥林匹娅奥林匹娅身旁,

紧贴住她雪白的胸膛,

又盘绕她苗条的腰身,

印下自己的形象——一代帝君。

庄严的歌曲打动情怀,

“天神下凡”,听众四面喝彩,

“天神下凡”,殿堂穹隆轰响起来。

君王听见,

欢喜无限,

自命神灵,

点首应承,

像要使天摇地颤。



合唱


君王听见,

欢喜无限,

自命神灵,

点首应承,

像要使天摇地颤。




然后这美妙的乐师又歌唱酒神,

赞颂他永恒的俊美,常驻的青春。

吹起喇叭,敲起锣鼓,

欢乐的酒神胜利地来临。

他露出诚挚典雅的容光,

带着兴奋的晕红面庞。

他来了,他来了,快吹起笙簧。

永葆青春、俊美的酒神,

他最早教我们开怀痛饮。

酒神的祝福如宝似珍,

开怀痛饮,战士欢欣,

益宝添珍,

皆大欢欣,

战后的欢欣倍可亲。



合唱


酒神的祝福如宝似珍,

开怀痛饮,战士欢欣,

益宝添珍,

皆大欢欣,

战后的欢欣倍可亲。




赞颂的歌曲使他趾高气扬,

过关斩将,重摆战场,

再三击溃敌军,再三杀死已亡。

老乐师看到他如疯似狂,

面泛红晕,眼放光芒,

上天入地,挑战逞强。

为打消他的骄气,陡地改变乐章,

奏起的曲调悲悼哀伤,

唤起慈悲怜恤的心肠。

他歌唱大流士伟大善良,

遭遇到命运可悲,

堕落、堕落、堕落、堕落,

失去了尊荣的宝位,

在血泊中挣扎,垂危。

在最需要的时候被人遗弃,

受过恩宠的都掉头离去。

他暴露着僵卧在光秃的土地,

没有朋友帮他阖上眼皮。

战胜者呆坐着郁郁寡欢,

俯首沉思,改变了心情,

想到人间福祸变迁,

不时地暗自叹息一声,

泪珠儿泣下流涟。



合唱


俯首沉思,改变了心情,

想到人间福祸变迁,

不时地暗自叹息一声,

泪珠儿泣下流涟。




非凡的乐师会心地微笑,

随后即将有爱情来到。

只要弹奏起类似的乐声,

怜悯便会融化为爱情。

奏起林甸乐音,轻柔曼妙,

抚慰心灵,转向欢笑。

他唱道,战争是劳苦烦扰,

荣誉是空幻的水泡。

没完没了,层出不穷,

讨伐难尽,杀戮不停。

如果吊民伐罪,师出有名,

那当然值得宴庆欢腾。

可爱的泰绮丝坐你身旁,

别辜负天赐的妩媚娇娘。

臣僚欢呼,声震天庭,

爱情的胜利来自音乐的神功。

君王掩不住满怀柔情,

凝望美人,

一往情深,

叹息、凝望、叹息、凝望,

叹息、凝望,又叹息连声。

终于,禁不起醇酒和爱恋夹攻,

战胜者被征服,倒向她怀中。



合唱


君王掩不住满怀柔情,

凝望美人,

一往情深,

叹息、凝望、叹息、凝望,

叹息、凝望,又叹息连声。

终于,禁不起醇酒和爱恋夹攻,

战胜者被征服,倒向她怀中。




现在另弹一曲黄金的竖琴,

要响一些、再响一些的乐音。

把那昏睡的桎梏打烂,

叫醒他,一似霹雳雷霆。

听啊,听啊,那恐怖的响声。

他仰起头颈,

从死睡中觉醒,

抬眼四望,胆战心惊。

报仇啊,报仇啊!老乐师的呼声。

看吧,复仇的女神来到,

昂扬的毒蛇舞动,

在她们头发里嘶鸣。

毒蛇眼睛飞迸火星。

看那一群魔鬼,

手执火把森森,

他们是希腊的冤鬼,战场杀身,

暴尸荒野,

死不安心。

报仇雪恨吧,

让这些英勇的人们。

你看他们火把高举,

一直扑向波斯民居,

和闪光的异教庙宇。

臣爵们高声喝彩,欢喜若狂,

君王抓起火把,杀奔前方。

泰绮丝照路先行,

带领他扑向敌丛,

像另一个海伦把另一个特洛伊烧光。



合唱


君王抓起火把,杀奔前方,

泰绮丝照路先行,

带领他扑向敌丛,

像另一个海伦把另一个特洛伊烧光。




就这样,在很久以前,

在鼓风箱还没有启动、

风琴还没有奏响之先,

提摩修斯就用吹鸣的长笛,

和拨响的竖琴,

激发灵魂暴怒、点燃柔情温馨。

最后神圣的塞西莉亚来临,

她发明了按响的风琴。

她美丽、虔诚,以其神圣的宝藏,

突破了原先的狭窄限量,

使神圣的乐音扩充、解放,

睿智天纵,艺术独创。

提摩修斯该把首席让她,

至少也该两人分享荣光:

他把凡人送进天堂,

她把天使拉到地上。



大合唱


最后神圣的塞西莉亚来临,

她发明了按响的风琴。

她美丽、虔诚,以其神圣的宝藏,

突破了原先的狭窄限量,

使神圣的乐音扩充、解放,

睿智天纵,艺术独创。

提摩修斯该把首席让她,

至少也该两人分享荣光:

他把凡人送进天堂,

她把天使拉到地上。

吕 千 飞 译



亚历山大的宴会或音乐的力量



1


这是皇家的宴会,庆祝波斯

被腓力好战的儿子征服:

面貌威严,高踞上方,

那神样的英雄端坐

在他帝王的宝座上;

他勇猛的同侪环列四周;

玫瑰和桃金娘装饰他们的额头:

(武功就应得到这样的奖赏)

可爱的苔依丝,坐在他身旁,

犹如一位娇美的东方新娘

洋溢着青春与美的丰采。

幸福、幸福、幸福的一对!

唯独勇士,

唯独勇士,

唯独勇士才与美人般配。


合唱

幸福、幸福、幸福的一对!

唯独勇士,

唯独勇士,

唯独勇士才与美人般配。


2


提摩秀斯,高坐上面

置身和谐的歌队中间,

手指如飞拨动竖琴:

颤栗的音符直升天庭,

激发起天堂的欢乐。

这支歌从约夫开始,

他离开天上福佑的宝座,

(这就是爱的强大力量。)

天神化身为火龙的形象:

盘旋飞驰,崇高辉煌,

将美丽的奥林匹亚缠抱;

寻觅着她雪白的酥胸:

然后把她的纤腰缠绕,

印上他自己的肖像,一名世界的主宰。

列位听众惊叹崇高的音乐,

“一位眼前的神,”他们呼声四起:

“一位眼前的神,”拱顶响彻回音。

耳朵着了迷

君王细聆谛,

自认是神祗,

颔首频致意,

恍惚若有意,欲撼诸星体。


合唱

耳朵着了迷

君王细聆谛,

自认是神祗,

颔首频致意,

恍惚若有意,欲撼诸星体。


3


和蔼的乐师开始歌颂巴库斯,

巴库斯永远俊美永远年青:

欢乐的神来了,满怀欣喜:

鼓声震天;号角齐鸣;

一抹美丽的紫晕浮现

他那张诚实坦率的脸:

现在让箫管奏起来吧;他来了,他来了。

巴库斯,永远美丽永远年青

首先规定我们要开怀畅饮;

巴库斯的祝福是财富,

畅饮是众士兵的欢乐;

财富多么充足,

欢乐多么甜美,

多么甜美,痛苦过后的欢乐。


合唱

巴库斯的祝福是财富,

畅饮是众士兵的欢乐;

财富多么充足,

欢乐多么甜美,

多么甜美,痛苦过后的欢乐。


4


在乐声在抚慰下,国王变得轻飘虚幻;

所有的战斗又再战一番;

他三次击溃了全部敌寇;又三次将敌人屠戮。

大师眼见惹起了疯狂,

他双颊火热,两眼如炽;

不把天空和大地放在眼里,

他更换了技艺,打断了傲气。

他选择了悲伤的缪斯,

注入温和的同情;

他咏唱慷慨伟大的大流士,

由于残酷的天命

陨落了、陨落了、陨落了、陨落了,

从顶峰上陨落了,

在自己的血泊中打滚;

最紧要的关头,被那群

靠他从前的施舍维生的人遗弃;

躺在光秃秃的大地上,无遮无蔽,

没有朋友来合上他的双眼。

那愁惨的胜利者,垂头丧气地坐下,

转变的灵魂陷入沉思,

沉思地下各种偶然的变迁;

不时,偷偷地叹气,

泪流如注。


合唱

转变的灵魂陷入沉思,

沉思地下各种偶然的变迁;

不时,偷偷地叹气,

泪流如注。


5


高超的大师面露微笑,

看到接下来那爱的情调;

牵动心扉的不过是相似的声音,

被怜悯软化了的心灵萌生爱意。

吕底亚调温柔又甜蜜,

被抚慰的灵魂顷刻变得欢喜。

“战争,”他唱道,“是辛劳和困苦;

荣誉,不过是空空的泡沫。

永无止尽,总是开始,

争斗不断,毁灭不息:

如果这世界值得你去争取,

想想吧,它也有相应的乐趣;

可爱的苔依丝坐在你身旁,

那就享受神赐予你的欢娱——

众人欢声雷动,呼声划破长空;

爱情就这样被加冕,但皆是音乐的缘故。

那帝君,无法止息他的痛苦,

凝望着美人,

心为之所系,

一再叹息又凝视,叹息又凝视,

叹息又凝视,又叹息连连;

终于,爱情与美酒顷刻将他制服,

被击败的胜利者埋头在她胸前。


合唱

那帝君,无法止息他的痛苦,

凝望着美人,

心为之所系,

一再叹息又凝视,叹息又凝视,

叹息又凝视,又叹息连连;

终于,爱情与美酒顷刻将他制服,

被击败的胜利者埋头在她胸前。


6


现在再次奏响金色的竖琴;

一支响亮些、更响亮的曲子。

粉碎睡眠对他施加的束缚,

唤醒他,像一阵轰隆的雷鸣。

听,听,那恐怖的声音

使得他抬起头来:

仿佛从死里苏醒,

惊讶不已,环顾周遭。

“复仇,复仇!”提摩秀斯叫道,

“看哪,复仇神现身了!

看那些兀立的蝰蛇,

在她们的发里咝咝,

还有她们眼里闪耀的火花!

看那成群的鬼影,

个个把火炬高擎!

那是希腊的鬼魂,在战斗中阵亡,

尚未得到安葬,

可耻地栖身荒原,

为他们报仇雪恨

是全体勇士的责任。

看他们怎样从高处投掷火炬,

投向波斯人的民居,

投向敌对的神祗闪光的庙宇!”

王公贵族欢呼喝彩,兴奋不已;

怀着破坏的热情,君王抓起熊熊火炬;

苔依丝前方引路,

照他去追捕猎物,

就像另一个海伦,焚烧另一座特洛伊。


合唱

怀着破坏的热情,君王抓起熊熊火炬;

苔依丝前方引路,

照他去追捕猎物,

就像另一个海伦,焚烧另一座特洛伊。


7


很久很久以前,

人类还没学会鼓动风箱,

风琴也还喑然;

提摩秀斯,用他笛子的歌吟,

还有嘹亮的竖琴,

能使灵魂因愤怒而膨胀,或是点燃温柔的欲望。

最终,神圣的塞西莉娅出现,

发明了发声的结构;

那可亲的狂热者,从她神圣的储藏里,

扩大了从前狭窄的音域,

增长了庄严之声的长度,

凭着天赋才智及此前无人知晓的技艺。

让老提摩秀斯放弃奖赏,

或让他们两个平分冠冕:

他把一个凡人抬到天上;

她将一名天使拉到人间。


大合唱

最终,神圣的塞西莉娅出现,

发明了发声的结构;

那可亲的狂热者,从她神圣的储藏里,

扩大了从前狭窄的音域,

增长了庄严之声的长度,

凭着天赋才智及此前无人知晓的技艺。

让老提摩秀斯放弃奖赏,

或让他们两个平分冠冕:

他把一个凡人抬到天上;

她将一名天使拉到人间。

蔡 乐 钊 译




悲 剧 艺 术 的 顶 峰

一年之后莎士比亚写了《哈姆雷特》(1600—1601)。他的艺术的成熟期开始了。
《哈姆雷特》是戏剧史上一个奇迹,奇在剧作家把一个原来充满血腥气的中古式报仇故事写成了一个不仅情节生动而且思想深刻的近代戏剧。在这里,第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型的英雄人物登场了。
自然,剧本仍然是莎士比亚所处的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1600年左右的英国,伊丽莎白朝的统治已到强弩之末:女王年老了,王位继承权问题变得日益尖锐;经济上,圈地的发展使得乞丐遍地,抢面包的事不时发生,而统治阶级内部则有专利权的争夺。莎士比亚是在这样的现实和这样的思想气候中写作的,他的喜剧中越来越加深的阴影是时代的阴影,而到了这个悲剧阶段,阴影变成了笼罩一切的黑夜。
当哈姆雷特在台上说:“丹麦是一座监狱……一座最坏的监狱!”台下的观众是有同样的感慨的,而且心里明白:何止彼岸的“丹麦”!
然而黑夜里还有人世家屋里的灯光和天空的星光。哈姆雷特又给人希望。是的,他曾沉痛地诅咒:
时代脱节了;呵,可咒的命运!
怎么偏要生我来重整这乾坤!
(第1幕,第5场)
然而诅咒中有壮志,有理想——毕竟乾坤是可以重整的。而他也确是一个令人爱慕的人物:既是“风流时尚的镜子”,爱好哲学和艺术,重友谊,忠于爱情;又是能干的实践者,在紧急关头能够挺身而出,坚决果敢地行动。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有道德原则,虽居高位而关心民间疾苦,因此才能十分感慨地说道:
谁甘心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
让恶霸欺凌,受豪门白眼,
忍受失恋的痛苦,法庭的拖延,
衙门的粗暴……
(第3幕,第1场)
毫无疑问,莎士比亚是把当时人文主义者理想中的英雄人物的优秀品质集中到了哈姆雷特身上。
然而他却有他的困惑。面对丑恶的凶险的现实,面对一个具体的问题——他的父王是怎样死的?——他犹豫、怀疑,而行动起来又操之过急,杀错了人,误了事,而周围的人,包括最亲爱的人,在紧要关头几乎都不能信任,或者早被邪恶势力收买了。这一切,非一个刚从大学里出来的青年知识分子所能应付。他从自己想到了别人,想到了整个人类的处境,因此他对于生和死的感喟就脱出个人的荣辱而有了普遍意义:
生或死,这就是问题所在。
什么更高贵?是在心里承受
恶劣命运的矢石镖枪,
还是拿起武器面对难题的大海,
用斗争去消灭它们?
(第3幕,第1场)
为什么这段独白,这整个剧本,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观众和读者,直到今天?
因为哈姆雷特的困惑是我们所有人的困惑。这种困惑是所有处于矛盾之中的人都会感到的,但在一个变动剧烈的时刻更加突出,英国文艺复兴的年代是那样一个时刻,19世纪资本主义工业化紧张进行的年代是另一个时刻,今天这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至今许多根本矛盾未决,而科技开辟了崭新局面,到处吹拂着变革之风的20世纪又是一个,不仅困惑,而且焦灼,不安,问题也越来越复杂。对于这种困惑,感之最深的是知识分子。哈姆雷特有当时和以后的知识分子的许多优点:敏感,深思,对人对事采取开明的、人文主义的态度;他的弱点,例如上面提到的犹豫,怀疑,也是知识分子的,而且正是由于知识分子总想凡事想得周详、公平等等——也就是他们的优点——所引起的。这就是为什么知识分子特别强烈地被哈姆雷特所吸引。他们完全可以说:“哈姆雷特——他就是我们!”
换言之,这剧本不仅有普遍意义,而且有现代性。
现代性还见于剧本内容的复杂。它有几个层次:除了丹麦朝廷内部的权力之争,还有丹麦与挪威以及英国的外交往来;除了哈姆雷特一家,还有波乐纽斯一家,两家的儿子既有联系,又形成对照,最后两人决斗身亡;结构上的戏中戏不同一般,不是一种插曲,而与主要情节密切有关;哈姆雷特本人出入于几个世界之间——他的亡父的鬼魂世界,他与叔父周旋的政治世界,他与贺雷修谈心的知识世界,还有他同戏班子里的人讨论演技的艺术世界,姑不论他同莪菲丽雅之间的情欲世界——他的接触面十分广泛,他的内心世界也更加丰富而深刻,剧本用的是多调复音的艺术。
这些不同层次、不同世界各有相应的不同的戏剧语言。单从语言风格来讲,《哈姆雷特》也是最为丰富最多变化的,不仅是上中下三体并存,而且体与体之间的差别和对照起了戏剧作用:波乐纽斯的咬文嚼字更显出哈姆雷特的直截了当,两位同学的躲躲闪闪更衬出哈姆雷特的真诚和失望,而在哈姆雷特自己,也是在不同场合不同对象前面变化了语言,甚至在同一对象前面,他也随着心情的起伏而变,例如在写给莪菲丽雅的情书里,他先是用了公子哥儿们常用的华丽诗体:
你可以怀疑星辰的发光,
你可以怀疑日月的运行,
你可以疑心真理会说谎,
你可别怀疑我的爱情。
而等到信的最后,则突然迸发出了真心的呼喊:
呵,亲爱的莪菲丽雅,我不会搞这写诗的一套,我没本领说出我的痛苦,可是相信我吧,我最爱你,我最爱你!
(第2幕,第2场)
这里就不再是白体诗,而是散文了。而同样是散文,也是有几种文体并存:这里的呼喊是一体,另处关于人生的谈论又是一体:
……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的屋宇,只是一大堆污浊的瘴气的集合!……
(第2幕,第2场)
富于想象力的散文达到了俗套诗体所达不到的抒情境界,这又是一个对照!这些对照,这些变化,形成一种新的丰富,语言本身成为剧情即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这里,莎士比亚像后世现代主义作家那样注意传达工具本身,这样又从根本上构筑了人物性格:对语言的异常敏感正是历来知识分子的一个特征,正是复杂多变的语言烘托了哈姆雷特的知识分子气质。在整个剧里,最会运用语言的是哈姆雷特:语言的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和语言的游戏作用都体现在他的台词里。这样的语言给观众以愉快,正同整个剧的形式上的匀称给读者以美学上的享受。哈姆雷特的死使人惋惜,然而剧本却不以悲调结束:恶人除掉了,原则伸张了,悲壮的模范行动给后世以鼓励,阴雾拨开了一些,光明增加了一分,卓越的语言艺术证明了人的想象力的丰满和锐利,在一定程度上乾坤是重整了。一代一代的观众被吸引着来看这个戏,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会有许多人扬起头来看灿烂的天空,感到一种震撼之后的清醒和安慰。
* * *
震撼和清醒——这也是其他的几个主要悲剧所产生的效果。它们是《奥赛罗》(1604)、《李尔王》(1605)和《麦克白》(1606),同《哈姆雷特》合称四大悲剧。
它们各有特点,显现了莎士比亚戏剧天才的广阔。
《奥赛罗》从所表现的爱情来说,是一曲长恨歌。黑人大将奥赛罗娶了最为纯洁的白人妻子,却因中了小人的奸计,怀疑她不贞而亲手扼杀了她,造成永恒的悲剧。剧本涉及了种族问题,虽说威尼斯不比美国,摩尔武将也不是乔治亚田奴,然而黑白通婚还是触犯了白人社会的一大禁忌,因而不得善终。不过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不只是一个黑色皮肤的赳赳武夫,他有非凡的勇敢,同时又有敏锐的想象力。当一群威尼斯人拿了刀剑来责问他为何拐骗了白人姑娘的时候,他迎上前去,冷冷地说:
收起你们闪亮的剑吧,
当心沾了露水要生锈的。
诗行表现了他的无畏,镇定,对这群乌合之众的鄙视,也表现了他的色彩感和对于水城威尼斯美丽的夜晚的感应。一个简单的形象照亮了他的整个性格。
同样,杀妻一场的独白也是用形象的语言把剧情推向高潮:
先灭这盏灯,再灭这一盏!
灭了你这光明的使节,
还可以重新点亮,
如果我后悔——但是灭了你,
你这大自然最精巧的制品,
我就不知到哪儿去寻普鲁米修斯的天火
来把你重新燃起!
(第5幕,第2场)
光明同黑暗在奥赛罗的胸中交战,黑暗终于战胜,奥赛罗亲手熄灭了那“最精巧的制品”的生命之火,而他是逆普鲁米修斯的义行而为,扼杀了无辜的爱妻,自己受了骗而反以为是免得世人再受她骗!莎士比亚震撼了我们,又使我们清醒过来。
《李尔王》的主角李尔经历了一个巨大的变化——从至高无上、刚愎自用的国王变成流浪荒野、衣食无着的可怜老人,而在这过程里,通过血的教训体会到了真正的世情、人情,也认识了他自己。在荒野中,他的身体遭受风暴的袭击,他的内心里也有一场风暴在翻腾,这就给了他的悲鸣以异样的沉痛:
轰个痛快!火,喷吧!雨,淋吧!
风雨雷电都不是我的女儿,
我不能责备你们不孝,
我没给你们国土,没称你们为孩子,
你们对我没有义务。尽量发作吧,
在我的头上!我站在这里,你们的一个奴隶,
一个可怜、衰弱、站不稳、被鄙视的老头!
(第3幕,第2场)
沉痛里有智慧。他似乎是疯了,但他说的是这样奇怪的疯话:
……一个人不用眼睛,也可以看出世道。可以用耳朵来看。瞧,那里有个法官,在大骂那个乞丐,看见了吧?来,靠近我,听我说:假使把他们换一个位置,那么你猜得出谁是法官,谁是小偷?你见过地主的狗对着乞丐吠叫么?……见过人见狗就逃么?这就是威权的神气。哪怕是一条狗,只要有权就有人听它的。——
混账的法警,停住你的狗手!
你凭什么鞭打这婊子?先抽你自己吧!
你想搞她而搞不成,
现在倒怪她同别人搞了!放高利贷的绞死了小骗子!
衣服穿得破,小疙瘩也遮不住;
绸缎上了身,什么肮脏也包住了。
罪行有金子裹着,法律的长矛刺不进,
只有破布遮着,一根小小的稻草也戳穿!
(第4幕,第6场)
真是慨乎言之!如果李尔还养尊处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么?位置的转变使他能从老百姓的角度看事物,苦难的锻炼则恢复了他的善良。
《麦克白》另有一种混合。一方面,这是一个古老的苏格兰故事。一个大将杀了国王,篡了位。国王对他奖励有加,然而他趁国王巡幸他的古堡、深夜熟睡之际把他刺死了。以后他又连续杀了多人。另一方面,这个名叫麦克白的篡位者又不同于莎士比亚以前写过的理查三世之类,他喜欢反思,想象力丰富,因此这剧里许多血淋淋的景象,总是伴随有一种思辨的空气,例如在动手杀人之前,麦克白有一番独白:
我眼前所见是一把匕首么?
它的柄朝着我的手。来,让我抓住你——
没抓住,但我还看得见你。
难道你只是眼所能见,要命的形象,
而不是手所能触?或者你不过是
心里的匕首,一种虚假的构想,
出自热昏了的头脑?
(第2幕,第1场)
而在杀了国王之后,他又总感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怎样洗也洗不干净了:
这是什么样的手?呵,
一看它们我的眼珠都要崩出了!
海神的全部海洋能把这手上的血
洗掉么?不,洗不掉!倒是
我这手会把五洋七海一起染红,
把绿的染成一片大红!
(第2幕,第2场)
“洗手”变成了此剧的一个突出形象,出现在台词中,也出现在动作中,连麦克白夫人在深夜梦游的时候也不断做着洗手的动作。虽则平时她是一个比麦克白更坚决无情的人,为了实现丈夫的野心甚至喊道:“来吧,改变我的性别吧!”并说她只要决心一下,“就连婴儿也敢从奶头摘脱,扔他一个脑浆开花!”然而后来她变成了一个神经错乱的梦游人,终于郁郁死去。
在17世纪初年的英国,写谋杀罪行的剧作家大有人在——他们构成了一个所谓“血与雷”剧派——但是没有谁让剧中人物把犯罪前后的心理活动交代得如此细微,作了如此深刻的自我剖析!麦克白本是一个在迷信的黑雾里出现的中古将军,然而他的想象力的敏锐和思想感情的复杂却使他带上现代文学中的某些人物的品质。在这里莎士比亚又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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